2020年8月24日，《财新网》上登载了一篇题为《武汉千亿芯片项目停摆，投资三年已拿不出钱》的报道：“号称投资千亿的芯片项目运行近三年后，武汉市东西湖区政府在7月30日发布的《上半年东西湖区投资建设领域经济运行分析》文件中直指，武汉HX项目存在较大资金缺口，随时面临资金链断裂导致项目停滞的风险”。这则消息将湖北分行曾参与过武汉HX项目授信工作所有人员的思绪一下拉回到两年前……

　　一、市场一芯难求，催生国货纷起

　　近年来，我国在信息技术上取得长足进步，但仍未完全解决技术“卡脖子”的瓶颈制约。以芯片行业为例，我国与世界先进水平相比，仍然存在明显“代差”，加速推动信息领域核心技术突破，首先要做的就是摒弃幻想，自力更生，打造“中国芯”。早在2014年6月，我国发布《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推进纲要》，将发展芯片产业上升为国家战略，此后有50多个规模较大的芯片制造项目在江苏、四川、重庆、福建、广东、山东、浙江、湖南、湖北、甘肃等地上马。

　　芯片项目属于重资产项目，单体投资巨大，上下游产业链长，能够带动大批的就业和可观的税收，是地方政府格外青睐的项目。武汉是国内较早发力芯片产业的城市，2006年成立的武汉新芯集成电路制造有限公司拥有先进的闪存和影像传感技术工艺，公司12英寸大规模集成电路项目是湖北省委、省政府，武汉市委、市政府决策实施的重大战略投资性项目。2016年，总投资240亿美元的存储芯片制造项目（以下简称“长江CC”）落地武汉，该公司已实现64层 Nand Flash 产品的量产，128层产品也研发成功。

　　长江CC项目的顺利研发和量产，说明武汉具备芯片产业发展的基础，更加坚定了地方政府发展高端制造业的信心。但仅仅拥有存储芯片是不够的，要比肩合肥等高端制造业领先城市，提升产业等级，武汉还缺乏比存储芯片技术更深厚、攻坚难度更高、突破意义更巨大的逻辑芯片制造业，迫切需要引进逻辑芯片制造项目，实现存储芯片和逻辑芯片“一体两翼”发展的产业格局。小小芯片承载了国人的强国梦，在各级政府纷纷加大对高新技术行业支持力度背景下，也给别有用心者带来了可乘之机。

　　二、千亿蛋糕抛出，引发同业竞逐

落地武汉市临空港经济技术开发区（即东西湖区）的千亿逻辑芯片制造项目图

　　2017年11月，一个总投资额达1280亿元的逻辑芯片制造项目横空出世，落地武汉市临空港经济技术开发区（即东西湖区）。项目业主武汉HX注册资本20亿元，其中，两自然人李雪艳、曹山出资设立的北京光量蓝图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京光量蓝图”）认缴出资18亿元，持股90%，武汉市东西湖区人民政府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局旗下的武汉临空港经济技术开发区工业发展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工发投”）认缴出资2亿元，持股10%。武汉HX在企业官网自我介绍称，公司汇聚了来自全球半导体晶圆研发与制造领域的专家团队，拥有丰富的14纳米及7纳米以下节点 FinFET 先进逻辑工艺与晶圆级先进封装技术经验，未来预计建成14纳米和7纳米以下两条逻辑工艺生产线，月产量各达3万片。

　　对于银行来说，偌大的投资项目就是一个大“蛋糕”，肯定蕴含着巨大的业务机会。自2018年项目被列为省、市级重点建设项目开始，金融同业陆续开始与武汉HX接触，力争抢得业务合作先机。湖北中行当然也不甘落后，公司业务部门迅速制定针对性的营销计划，敏捷反应，积极对接，迅速投入到营销中去。

　　2018年8月，经过与区政府、武汉HX有关人士的多次接触，营销人员对项目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根据可研报告，如果能把这笔业务做成，收益极其丰厚。武汉HX项目总投1280亿元中有近80%为机器设备采购，而大部分需要从国外采购，带来的贸易融资业务和国际结算业务量巨大。其次，项目一旦全部投产，每年营业收入将超过四百亿元，现金流量巨大，结算收益十分可观。再次，武汉HX计划员工数在3000人以上，其中大多是高精尖的技术人员，薪酬待遇肯定不低，带来的工资代发业务和其他个金业务潜力巨大。

　　面对如此广阔的业务前景，业务部门迅速联动风险部门，提前开展项目会商，并紧锣密鼓地设计授信方案。根据客户需求，初步拟申报信用总量12亿元，全部为敞口授信总量，其中11.5亿元进口信用证额度，用于机器设备采购；另外0.5亿元交易对手信用风险额度，用于外汇交易。客户对该行的效率表示满意，营销进展似乎比预计中要顺利地多。

　　三、坚守风险偏好，两次果断叫停项目

湖北分行相关业务负责人到工地现场实地考察

　　实地调研，发现项目疑点

　　为了支持业务发展，快速拿下项目，尽责人员会同业务部门迅速前往武汉HX项目现场调查。在项目现场发现，施工方已经入场，工地建设在热火朝天地进行。随后找到武汉HX临时办公地点与公司财务总监面对面交谈，发现财务总监更多的是介绍公司未来的规划和蓝图，得到的信息是公司大股东北京光量蓝图实缴注册资本只有100万，第二股东工发投的2亿元出资已经缴纳到位，尽责人员想进一步了解大股东和项目的细节情况，财务总监却以项目涉及军方背景，受保密协议限制，不便透露和展示更多的情况。

　　通过开展实地走访，尽责人员心里出现了几个大大的问号，本次贷前调查开展并不顺利。项目背景、股东出资能力、技术水平、资金来源、人员组成、市场前景、材料设备引进等方面似乎还存在不少不确定因素。一是武汉HX于2017年成立，就打算实现14纳米和7纳米芯片量产，而作为国内实力最强、技术最先进的逻辑芯片代工企业ZX国际，直到2019年8月才宣布其14纳米芯片年内量产。二是北京光量蓝图的现股东李雪艳等人没有从事过半导体行业相关投资的履历，背后的实际控制人究竟是不是另有其人未得到确认，武汉HX一直称大股东有军方背景但众多资料涉密无法提供。三是逻辑芯片代工属于高技术高门槛行业，必须依赖有开发经验的技术领军人物，但武汉HX没有明确披露这方面的信息，只是含糊地提到技术上有来自台湾和国外专家的支持。事实真是如此美好吗？虽然尽责人员对项目存在疑惑， 但是对于这么大一个省级重点招商引资项目，而且已经进入开工阶段，直接这样放弃，似乎于心不忍。大家还是想努力一下，通过追加控制措施，在风险可控的前提下，争取把项目做成。

　　多轮推演，项目及时叫停

　　业务部门与尽责人员商议后，对授信方案进行了优化调整，增加了三项风险控制措施：一是20亿元注册资本必须全额实缴到位，以确保全额覆盖该行敞口授信总量。二是信用证只能用于采购 ASML 光刻机不得用于其他融资，提前一个月划入兑付资金，保证金比例不低于20%，确保锁定交易对手提高交易安全性，预先知晓客户资金状况，以便有足够的时间采取风险应对措施。三是由具备担保实力并经该行认可的国资背景企业提供连带责任担保，强化第二还款来源。

　　在评审环节，评委们再次增加了两项用信前提条件：一是追加曹山、李雪艳、北京光量蓝图、工发投等相关方提供连带责任保证担保。二是待武汉HX与供应商达成采购意向，采购资金来源基本清晰，经“三位一体”审批后，方可启用授信总量。该授信项目进入审批环节后，风险总监认为尽责审查人员在尽责报告中反映的三个问题，点到了关键，但针对这些疑点及其带来的风险，现有管控措施可能还不够有效。风险总监多次召集业务部门和风险部门尽责审批人员三方会谈，集中讨论项目进程和疑点，经过多轮推演，大家一致认为该项目尚不成熟，现阶段不具备发起条件，于是果断停止了武汉HX核定12亿元信用总量的审批程序。

　　时机成熟，再启上报流程

　　时间进入2019年，武汉HX的建设工程依旧进行着，湖北分行也没有中止与武汉HX的联系，试图进一步了解股东和项目情况，重新寻找业务合作的时机。5月，武汉HX与荷兰ASML公司签订了核心关键设备光刻机NXT:1980di的订购单，单台设备价格约为7400万欧元（折合人民币约5.8亿元），采用50%现汇、50%信用证的方式进行付款，其中现汇货款将通过湖北分行汇出。瞧这节奏，武汉HX只怕是马上就要投入生产了！

　　与此同时，项目融资进度也在加快。继5月末东西湖区政府通过工发投给予武汉HX项目建设资金10.3亿元后，还承诺按照项目投资协议确保2019年累计出资达到64亿元，同业授信也已经捷足先登了。

　　6月末，武汉农商银行、汉口银行、民生银行共计为借款人批复核定授信总量44.88亿元，并且在武汉农商银行提款5亿元。

　　此后不久，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出现在武汉HX，他叫蒋尚义，是新上任的公司总经理。经了解，蒋尚义曾经是台积电创始人张忠谋的左膀右臂，担任过台积电研发副总裁，2013年底退休时任台积电的共同首席运营官，退休后还在台积电担任两年董事长顾问，后又受聘到ZX国际任职，刚刚卸任ZX国际独立非执行董事。据说与他一道来武汉HX的，还有此前在台积电的下属和部分技术人员。

　　之前的疑点已经逐步解决，现在的武汉HX相比一年前更加成熟，业务部门初步判断该项目已具备上报条件，正是该行授信介入的最佳时期。为此，业务部门再次发起信用总量申报工作，申请为武汉HX核定12亿元信用总量，全部是敞口授信总量，包括10亿元进口信用证额度、1.5亿元非融资性保函额度和0.5亿元交易对手信用风险额度。

　　再次否决，成功避开风险漩涡

　　由于该项目授信金额较大，且属于二次上报，得到了管理层的充分关注。为了彻底摸清企业背景与项目实际情况，湖北分行管理层决定亲自前往现场调查，与武汉HX高层见面，希望通过高层对接获取更多可靠的信息。但是，武汉HX仍旧没有提供其所说的涉密文件，也没有接受分行提出通过总行层级进行涉密项目审批的建议。武汉HX高层谈的更多的仍然是行业重要性、项目前景、未来蓝图等，没有完全打消分行管理层的疑虑。行领导在现场调查时感受到：一是虽然武汉HX号称涉密单位，但是安保措施很不严格，进出都很方便；二是作为投资千亿项目的掌舵人董事长李雪艳，没有展示出与众不同的企业家气质，与普通人无异。虽然部分问题得到了解答，但是最关键的部分依然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眼又到了审批环节，项目建设虽然取得一定进展，但借款人的信息仍不透明，后续建设的资金来源不详，而作为授信保证人的工发投此前已经对京东方、康宁等其他招商项目投入了大量资金，担保能力有限。下一步该怎么办？风险总监再次带领相关业务负责人展开讨论研究，经过抽丝剥茧的分析和复盘，大家一致认为该项目投资金额巨大（1280亿元），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对我国实现技术封锁，短期实现跨越式技术突破难度极大。同时，股东背景严重存疑，担保人保证能力有限，授信风险依然无法可控。最终，湖北行再次否决了12亿元的授信申请。

　　四、揭穿骗局，蛋糕终成幻影

　　眼见起高楼，眼见宴宾客，眼见楼塌了。自2019年末开始，围绕武汉HX出现一系列风险事件，验证了湖北分行决策的正确性。

　　项目土地被查封。2019年11月，由于一期工程总承包商拖欠分包商4100万工程款，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查封武汉HX价值约7500万元的300多亩土地使用权，查封面积超过武汉HX总规划用地面积的一半。

项目土地被查封，核心设备被抵押，项目地位被取代，武汉HX项目正式宣告失败

　　核心设备被抵押。2020年1月底，唯一一台光刻机进厂仅1个月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启用，就被武汉HX抵押给了武汉农商银行，评估价值约为5.8亿元。

　　项目地位被取代。2020年5月20日湖北发改委印发的《湖北省2020年省级重点建设计划》中已经没有武汉HX的影子，东西湖区政府在投入近18亿元后不再投入资金。

　　人才流失有传闻。2020年6月，有传闻称，因项目运营困难，蒋尚义萌生退意。而新招聘员工的入职日期也被一再推迟，至今仍未明确答复。看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繁华落幕，终成幻影。媒体上关于武汉HX的负面评价越来越多，种种迹象证明武汉HX项目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是别有用心者自导自演的闹剧。2020年6月，随着CEO蒋尚义的离去，武汉HX项目正式宣告失败。

　　五、案例启示

　　始终坚持底线思维，树牢合规意识，是构建良好风险文化的基础

　　成功识破武汉HX项目骗局，是湖北行践行“人人都是唯一一道防线，每道防线都是最后一道防线”风险文化，前中后每道环节尽责履职的必然结果。在贷前环节，业务部门与风险部门密切配合，开展了详尽的深入调查，在无法有效控制风险的情况下，及时暂缓项目。项目重启后，湖北行管理层再次深入现场，坚持审慎原则，冷静判断，最终避开风险漩涡。每一个岗位、每一道防线的充分履职，坚持底线思维、树牢风险意识，共同筑牢了湖北行良好风险文化的基础。

　　始终坚持主动作为，强化专业能力，是打造良性风险文化的底气

　　风险管理不是简单说“不”，而是在深入一线全面了解情况，加强行业研究基础上做出的精准判断。湖北分行一直重视行业研究工作，将行业研究嵌入授信审批过程中，并作为审批的前瞻指导。武汉HX项目的两次审批环节，尽责人员在对半导体行业广泛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将该项目与行业中的优秀企业进行对比，准确把握风险管控关键要点。在主动开展现场调研后，对于项目疑点及时追加风险管控措施，以主动的风险管理来服务业务发展。最终，审批人员统筹考虑各方面因素，在无法确保管控措施有效的情况下，精准否决了该项目。

　　始终坚持独立思考，避免羊群效应，是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关键

　　面对HX项目的靓丽包装和自身经营业绩的巨大压力，湖北分行风险部门与业务部门一起，始终坚持以开放包容的态度、实事求是的作风，冷静思考，独立判断，没有在同业接踵而至的放款和客户的压力下“想当然“和”人云亦云”，有效平衡了业务发展和风险管理的关系。实践证明，“蛋糕”诱惑越大，越是要保持冷静的头脑，只有坚持以事实为依据，有问必查，有惑必究，“进有度、退有理”，才能真正做到“不畏浮云遮望眼，乱云飞渡仍从容”，为高质量发展提供坚强保证。

（责任编辑：潘思琪；栏目负责人：刘一林）